车速慢了下来,一辆跟着一辆慢慢往前摸索。前面车喇叭声响成一片,好像煮沸的水壶,无数刹车灯的红光刺透了雨幕,好像是堵住了。
“让我这V12发动机的车龟爬?”男人嘟嚷,猛地转动方向盘,强行切入应急车道。
绝对漂亮的一切,好似一柄断水的快刀,把后面的车流截断。后面的奥迪车主急刹,锁死的轮胎在地面上直打滑。不刹车奥迪就得撞上迈巴赫的屁股,追尾的话算奥迪的全责,迈巴赫的修车钱值一辆奥迪了。就这么一刹车,车流里出现一秒钟的空隙,给男人挤了进去。
“你[维多利亚粗口]会开车么?奔丧呢?”
男人得意地冲楚子航挤挤眼睛,全然不在乎奥迪车主在后面大声咒骂。六米多长的超豪华车在他手里就像一条钢铁鲶鱼,恰到好处地摆尾,在车流中游动自如。不知道多少辆车被他超了之后降下车窗骂娘,背后一片尖锐的喇叭声。但那些司机也没脾气,超他们的是辆性能堪比跑车的超豪华车,开车的人又显然是个好司机。
男人龇牙咧嘴地笑。
前面是两车刮蹭,司机撑着伞喷着唾沫大吵。这么恶劣的天气,交警一时赶不过来,大家都指是对方的错儿。就这么塞住了几十辆车,有几个司机下车去叫吵架的人把车挪开,又起了什么争执,推搡起来。其他人焦躁地摁着喇叭。
“两台小破车有什么可吵的?反正都是保险公司出钱嘛。”男人骂骂咧咧的,“我送完儿子还有事呢。”
他探头探脑四处看,目光落在雨幕中的岔道上。上高架路的岔道,一步之遥,路牌被遮挡在一棵柳树狂舞的枝条里。有点奇怪,一条空路,这些被堵住的车本该一股脑地涌过去,但那边空无一人。楚子航心里一动,有种很奇怪的感觉,好像只有他们看到了那条路,又或者别人都清楚那条路走不通。生物老师在课上说,动物有种认路的本能,沙漠里的野骆驼能清楚地知道什么路是错的,没有水泉,人赶它去走它都不走。
“那条路应该能上高架,不过现在高架大概封路了。”男人说着,车头却直指岔道而去。
距离近了,路牌上写着,“高架路入口”后面跟着的是入口的编号,楚子航看了一眼,恰好这时一泼雨水在前风挡上炸开,他没看清。
“我觉得还是不要上去的好,刚才广播不是说封路了嘛,万一下不来怎么办。”一路上沉默的墨白突然说话了,这场雨给她的感觉不太好。
“没事相信大叔我的车技,而且这高架能上去就肯定也能下来,大不了就是给路口的警察递根烟的事。”迈巴赫沿着岔道爬升,高架路延伸出去,像是道灰色的虹,没入白茫茫的雨中。男人没有理会墨白的提醒,还是开上了高架。
迈巴赫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飞驰,溅起一人高的水花,男人自作主张地打开音响,放出的音乐是爱尔兰乐队Altan的《DailyGrowing》。
“不错吧?他们都说是张好碟我才买的,讲父爱的!”男人说。
楚子航哭笑不得,“你听不出来么?这首歌是女孩和父亲的对话,不是男孩的,你放给我听不合适。”
“生男生女有什么不一样?都是父爱嘛。而且后面不是还有墨白嘛。”男人大大咧咧地,“你听得懂?我听人说你英语在你们中学里顶哌哌,竞赛得奖了……可你妈都不跟我说一声。这首歌讲什么的?”
“说一个父亲把二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子弟,女儿不愿意,担心等到丈夫长大了自己已经老了。但是父亲说自己的安排没错,他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年轻人,等他老了,女儿就有人能依靠。”楚子航说,“但是后来那个富家子弟还没长大就死了,女孩非常悲伤,在绿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兰绒为他织寿衣。”
“什么鬼歌?一点意思都没有,这女孩的丈夫什么事没搞出来就死了?”男人果真不是感情细腻的生物,楚子航从小就知道自己亲爹是个糙到爆的主儿。
“那看不看DVD?有《怪物史莱克2》,不过是枪版。”男人关掉了音响,换了个话题,他似乎很想在楚子航的同学面前展示一下这辆车和他自己。
“不看,”楚子航犹豫了一下说,“周末我们仨要一起去看。”
“那墨白呢?”
“我不喜欢看电影。”
“后座空调热不热?”男人又问。
“行了,别老像个司机似的说话!”楚子航心里很烦。他有很多话想和这个男人说,说你是我爸爸,不是司机,不要总是对我那么殷勤,但是他都没说,因为旁边还做这个墨白。
“给儿子当司机有什么丢脸的?”男人耸耸肩,他的脸皮厚如城墙,或者神经回路迟钝得赛过乌龟,“小时候我还给你当马骑呢。”
楚子航的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,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了,流出酸楚的水。他觉得累了,不想说了,靠在皮椅靠背上,望着窗外出神。
老是淡定地说出让人添堵的话来,可不可以别提那些事了?
好些年以前,在那间几十个平方米的小破屋里,男人到处爬,男孩骑在男人的肩膀上大声说“驾驾”,漂亮女人围着煤气灶手忙脚乱,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灭,像是台破旧的摇把放映机在放电影。
天渐渐地黑了,路灯亮起。透过重重雨幕,灯光微弱得像是萤火。
“你妈最近怎么样?”男人打破了沉默。
“跟以前一样,上午起来弄弄猫,下午出去买东西,晚上跟几个阿姨泡吧喝酒,喝得高兴一起回来,接着聊到后半夜,第二天早晨又睡到中午。反正...”楚子航迟疑了一瞬,“爸爸老是出去应酬,没时间陪她。她这样自娱自乐,爸爸也觉得蛮好的。”
这些话说出来有点伤人。一个落魄的男人问起自己过去的女人,而女人过得很开心,根本就把他给忘了。
“好好照顾你妈。”男人说。
从后视镜里看去,他还算英俊却又有点老态的脸上没啥表情。
“仕兰中学真牛,今年十七个考上清华北大的,儿子你努力!不要丢我的脸啊!”男人装模作样地关心楚子航的学习。
“爸爸说不在国内高考了,出国读本科,我下个月就考托福。”楚子航冷冷地顶了回去。
“出国不好,”男人哼哼唧唧,“现在都不流行出国了,国内现在发展多快啊,遍地都是机会。照我说,在国内上大学,考金融专业,再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...”
仿佛一根针扎在楚子航胸口,他难受得哆嗦了一下。“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”,做人可以有点尊严么?别那么厚脸皮行么?
“你闭嘴!”楚子航低吼,他还是没有忍住,也不在乎车里是不是还坐着外人,
“什么?”男人没听清。
“你闭嘴。”楚子航像只炸毛的小狮子。
“这孩子真没礼貌,我都是为你好。”男人愣住了,“你要多听大人的意见...”
“听你的意见有用么?听你的意见我将来能找个女孩结婚又不离婚么?听你的意见我能按时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么?听你的意见我能准点接送他上下学么?听你的意见我只是要去叫后爹帮我找找关系!”楚子航从后视镜里死盯着男人的眼睛看,期望看到他的沮丧或者愤怒。
字字诛心。
很多人都以为楚子航不会说脏话,更别说尖酸刻薄,甚至在篮球场上对他犯规他都不会发火,只知道举手叫裁判。其实尖酸刻薄的话谁不会说?只要你心里埋着针一样的愤怒,现在他火了,想用心底的那些针狠狠地扎男人几下。这些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。
“你还小,家庭这种事,你将来就明白了。”男人果然有点手足无措,伸手似乎想去拍一下后座的楚子航,却不敢,只能缩回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。
“你够了!好好开你的车,我的事儿别管!一会儿到家你别进去了,免得爸爸不高兴!”楚子航咬着牙,把头拧向一边。
“这话说得,我才是你亲爸爸,他不高兴让他不高兴去,他算个屁啊。”男人终于有点尊严被挫伤的沮丧了。
他不是我亲爸爸,可他参加我的家长会,他知道周末带我去游乐园,他知道我的期末成绩,他至少生日会买个书包送我!”楚子航恶狠狠地把Hermes的包往车座上一拍,“你还记得我生日么?”
“你生日我怎么不记得?”男人急赤白脸地分辨,“你是我儿子,是我和你老妈合伙把你生下来的,一听说怀上你了我们就算日子,什么时候怀上的,什么时候预产期,眼巴巴地等你。你个死小子就是不出来,多呆了两个月!我怎么会不记得?你上过生理卫生课么?生孩子也有男人的功劳,你那么聪明还不是我把你生得好?”
楚子航气得简直要笑出来,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厚脸皮的男人呢?
“很辛苦?娶个漂亮女人让漂亮女人生个孩子,很了不起?”楚子航声音都颤,“我上过生理卫生课!生孩子女人要辛苦怀胎十个月?男人要怎么样?你辛苦在哪里?”
男人蔫了,声音低落下去,“我不跟儿子讨论生理卫生问题。”
“生下来了你辛苦过么?你管过我么?你到底为什么算我的亲爸爸啊?就因为你和老妈合伙把我生下来?就像生产个什么东西似的?亲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。”楚子航心情恶劣到了极致,刚压下去的火又腾腾地往上冒。
“亲爸爸就是...你...流着我的血诶。”男人斟酌着用词,“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继承你懂不懂?你就是我的一半...我知道这些年我是没怎么管过你,我对不起你,但是老爹哪有不关心小孩的?我们血脉相通我们...”
“还共存共荣呢!”楚子航冷笑。
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叹了口气,一副老生常谈的口气,“所以说你还小嘛,你不懂。等你将来自己有孩子你就明白了,生孩子就像是把自己的一半给了这个小孩一样。你好像能感觉到他在哪里,就跟心灵感应似的。你肯定会经常关心他想着他,好像就是天然的,根本不为什么。再说了,人都要死的,我死了,别人都忘记我了,可这世界上还有你,你有一半是我。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点什么东西。”
“你只会生,不养,别人养出来的,会越来越不像你的!”
“我……我也想养。”男人讷讷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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